几年前有一次我去逛书店，店门口有那种夏天专门只露着个肚皮的中年男人喊“收卡”。至于具体是什么意思，我至今没搞明白。我尽量避开目光，往店里去了。
这时候路过一个老太太。男人还在喊：“收卡，收卡！”
老太太说：“收什么卡啊？”
“什么卡都收。您有什么卡啊？”
“什么卡也没有，就一老年证。”
老太太全程没放慢脚步，丢下“老年证”三字后，人已经在几米开外了。当时我望着她潇洒的背影，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拜师，让她教我对待人生的态度，以及如何让自己变得妙语横生。
如果是在小说里，这就是一句很好的对白。别的暂且不管，先注意对白的第一要素：
必须有趣。
那么什么样的对白不有趣？
首先要避免“例行公事”。
如果甲和乙相遇，你为了“力求真实”，让他们先相互寒暄一下，寒暄当中却没有别的内容，那就是例行公事。吃了吗？吃了，您呢？也吃了。再见。嗯，多保重。所有诸如此类的，包括那些包装成“呦，这不是林大导演吗”、“皇上驾到”之类的，统统删掉。没兴趣看。这里有个例外，稍后说。
除此以外，交待剧情的对白是最无趣的。尤其是那种交待读者已经知道的剧情的对白。甲和乙相遇了，甲说，你听说了吗，前几天谁谁谁怎么怎么样了。乙说哎呦那可真是大事，我还听说另一个谁谁谁怎么怎么样了。两个人一惊一乍，然而我读着只想睡觉。当代国产电视剧里有很多这样的对话。因为电视剧是需要水时间的，动辄要充到“40集大型连续剧”的称号，于是只好把一些已经拍过的场景用不同人物之间的对话重新演绎一遍。大概是想让所有不管在不在场的演员都参与重大事件吧。重在参与，大家都弄点上镜时间。这种是很下乘的对话。
用对话交待设定，则是几乎同等拙劣的手法。当然，在一些故事里，交待设定是不可避免的。而这个“设定”的定义也很松，可能是什么“斗之气多少多少段就怎么怎么样了”，但也可能是“我爷爷年轻时是高密东北乡的抗战土司令”。既然不可避免，那么交待设定用旁白还是用对白就是作者的选择。只是，如果选择用对白的话，需要在交待设定的同时做到别的事情，否则他们就是你的传声筒，而角色们是很讨厌当传声筒的。
对白需要做到什么事情呢？
以下至少做到一条：
- 塑造人物。
- 推动剧情。
- 制造冲突。
- 有趣。
我们一条一条说。但首先要点明的，是那位“只有老年证”的老太太，四条全占了。如果她是作家，每段对话都是这个水准，那么她的对白功力胜过99.9%的网文作家。我觉得自己也很可能是在此之列的。
对白塑造人物。
最流于表象却未必下乘的手法，是口音和口癖。如果在一个发生在北京的都市故事里，某个角色满嘴东北大茬子味，刻板固然刻板，却因此而突出了，能让读者一下通过反差记住这个人。有口癖的角色，一说出标志性台词就知道是谁，有时可以担任剧情转折的重担。角色们深陷困境，这时候远远听到一声东北口浓重的“葵花点穴手”，白展堂还没现身，读者已经在欢呼了。
然而对白的塑造潜能远不止于此。人说出口的，无论是内心真实想法的延伸，还是与真实想法完全相反，都可以耐人寻味。于是对白就成了角色的选择，而“选择”则是塑造一个角色最重要的方式。第二部《星战》里，韩索罗即将被处刑的时候，莱雅公主对他脱口而出：“我爱你。”
韩索罗的回答是：“我知道。”
这是只有韩索罗才能说出来的话。在第一部《钢铁侠》的最后，托尼斯塔克召开记者招待会，解释不明飞行机械人的事情。他抛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说出了一句只有他才会在这种场合有魄力去说的话：“其实，我就是钢铁侠。”
顺带一提，这两句我印象最深刻的角色塑造类台词，最初都是演员的即兴发挥。不知是不是巧合。
由此又可见，塑造角色的台词，往往是出人意料的。正常人临死前听到“我爱你”，都会说“我也爱你”。正常人在面对暴露真相时会招来的巨大社会压力时，为了隐瞒身份，都会说“我也会和大家一起持续关注”这类马虎眼，然而托尼斯塔克不会。你如果想要练习，不妨就用“我爱你”这个引子，看看你的重要角色在特定场合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大幅度推动剧情，乍一看和“交待剧情”或“交待设定”很相近。的确是有相似的地方，所以我觉得有必要指出区别。
当对话推动剧情的时候，是把剧情当作炸弹一样抛出来的。也就是说，对白在这里只是一个载具。随着故事的发展，可能读者心中会逐渐产生一些谜团。凶手到底是谁？女主为什么总在躲躲藏藏的？男配角总在提到的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这些谜团揭晓的时候，如果要让戏剧性最大化，可以考虑用对白的形式。那样可以借助口语词汇的威力，暂时跳出旁白的限制，让读者的情感波动起最大程度的波澜。《海贼王》司法岛篇的高潮之一，是草帽团与敌方面对面，暂时僵持。他们是来岛上救同伴罗宾的。这座岛代表世界司法组织，如果再往前，就是为罗宾一个人和世界宣战。现在所有战斗都暂停了，究竟剧情要不要往前发展呢？
这时候罗宾说：“我想活下去！把我也带回大海吧！”
这是主角们和读者们都期待的。这里在表达的意思其实很简单：罗宾想通了，明白不该牺牲自己，而是要和同伴会合。这是可以用非对白的方式讲出来的。然而这里使用了对白，让罗宾自己亲口告诉读者，剧情接下来会往更支持友情与生命的方向前进，于是构成了一个不朽的画面。
先前提到，塑造角色最佳的方式就是表现角色的选择。所有这些话题都是相通的，表现选择的方式也可以是角色对白。《我不是药神》里，程勇金盆洗手不再卖黑市药后，又被患者找上，发现曾经的朋友因为自己洗手而死去了。这时候他重操旧业，就有一个选择：这次是为了赚钱而做的吗？有人问他：“每瓶多少？”药品市场价格是四万。程勇卖药赚钱的时候，考虑到成本之类的因素，定价是五千。影片里曾有过考虑降价而决定不能那样做的铺垫。
而这时他说：“五百。”
真是在胸口和泪腺上狠狠一锤的两个字。影片剧情因为这个两字对白，进入最后一幕。
对话是冲突的延伸。
虽然上面说了很多对白技巧，但任何读来无趣的对白，很可能不是因为对白本身不好，而是因为场景里就没冲突，角色们说的话再妙也只是在说段子。冲突不一定是要你死我活的。一些小心思、文火慢炖的相互不满，哪怕在这个场景里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也都是对故事很好的推进。
咦，这里好像终于和题主的心病有些联系了。
两个霸道总裁对线，说出来的话竟然和幼儿园对骂无异。怎么搞的？
因为幼儿园里的小朋友本来就没什么根本冲突呀。
那时我们在争论哪个奥特曼最强，争论到底该抓闪电鸟还是急冻鸟，谁谁的橡皮让另一个谁谁拿去玩了两下。如果你的霸道总裁们之间的冲突停留在这个级别，那他们的对骂，本质上当然就是幼儿园级别。把橡皮替换成女主，正是很多作品里的怪现象。
在继续往下说之前，这里要提到另一条路线。两个霸道总裁碰面，当然是会有趣的。这里你要运用我之前提到的其他几点。他们的对白，如果没有面对面冲突，自己又没信心让对白有趣，那么就集中注意力去塑造角色。两个总裁同时往霸道方面塑造，那么由于“霸道”本来就只容得下一个，当然会产生一些摩擦。换言之，两个人不是为了橡皮归谁而吵，而是为了谁当孩子王来吵，虽然依然有幼稚的部分，意义却不同了，写作空间也更大。
不过那是雕虫小技。市面上霸道总裁太多，我也不建议再多写。还是看看对白是如何延续冲突的吧。
昆汀的《无耻混蛋》开幕场景，长达20分钟。这应该是每个试图写作的人必看的20分钟，说是人类电影史的巅峰之一毫不为过。20分钟的场景，大部分非常简单，就是两个人在小屋里聊天而已。
其中一个人是个法国农民。
另一个是纳粹军官。
冲突来了。两个人的身份本就是冲突。而他们的对话却是很无聊的，大部分都是军官在说，说一些日常琐事。可他越是说无聊的琐事，观众就越揪心，因为所有人都明白来者不善。
场景过半的时候，镜头下移，穿过地板，告诉观众们：交谈中二人脚下，藏着一个在黑暗里捂嘴静躺的犹太家庭。
这时候开始，军官的每一句发言都似乎有深意，都似乎是另有所指，都似乎早就对藏身人了如指掌了。法国农民的每一次沉默，每一次回复，每一次说话里一丁点不自然，也都变得更加沉重，仿佛十几条人命都在他一言一行之间。这时候的对白，甚至不用太打磨，就已经是超一流的水准。那是场景冲突给对白自动充能。
而之所以可以充能，是因为对白本身是个瓶子，有空余的地方。
换言之，对白都要留白。最关键的事情，都不要放在对白里去说。越是相爱的人，越不要相互说些什么“我不能没有你”。越是聪明的侦探，越不要轻易说出“你就是凶手”。越是亲密的朋友，越不要说“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你和你的死党平时是这样吗？当然不是。说的都是，你丫怎么放屁那么臭？
当然，最关键的时候就可以不留白了。韩索罗要死了，莱雅就说“我爱你”。因为那时无需留白。瓶子都准备摔碎了，留什么。
以上，都是对白的基本。也就是写出来不会扣分的地步。如果做不到，就不要写，用旁白的方式交待。
接下来才是加分项，先前已经提到了：
要有趣。
趣意的重要来源是出乎意料。趣意不能以牺牲以上对白基本原则为前提。
推荐几个对白“有趣”的作品吧：
- 轩辕剑第二部外传：《枫之舞》。特别注意里面路人和小NPC的台词。
- 《卡萨布兰卡》。美国电影协会评选100句最伟大电影台词，这部电影独占6句。有些我记忆深刻的，竟然没有选入。“我记得【当年德军入城时】的每一个细节。德国兵穿灰，你穿蓝。”
- 《檀香刑》。重点看赵甲部分。赵甲是晚清刽子手，同时具有市井能人与宫廷奴才的身份，对白的措辞极其耐人寻味。
- 《红楼梦》。可以重点看凤姐。“你的嘴是有茄子塞着？”
- 《不差钱》。小品类很多是用肢体造成幽默，这里当然也没有免俗，但是大部分乐趣是台词和潜台词构成的。
剩下的不能手把手去教了。不知你出生以来，和人聊天时笑过没有。笑过就是听过有趣的对话，怎么能说自己没有耳朵呢？实在不行，你去书店门口找个露肚皮的收卡男人，蹲一个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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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文虎克不眨眼